章家兄弟来后不久,里正带着武亭长过来,刘弘正在教人如何瞄准移动的物品,他的箭术简直出神入化,他教得简单,别人倒是怎么也学不会。
“小子有能耐,拉起这么群人来。”
刘弘听得声音,放下弓箭朝武亭长走来,武亭长用力勒着刘弘的肩膀。
“可不是我拉的队伍。”
刘弘指着春爹和陈爹,他年少,又是这两年才搬来竹里,竹里的人们可不服他。
武亭长将刘弘拉到一旁,诙笑:“阿弘,里正都和我说了,是你的主意。你小子以后要是敢拉队伍造反,我和老段第一个灭你。”刘弘扭扭脖颈说:“哪需你们出手,再说了,到时你们老了也打不动我。”武亭长给刘弘一肘子,骂道:“让你狂妄。”
两人哈哈笑着,引得练武的众人侧目。有些人不知晓刘弘和武亭长有过硬交情,好奇张望。章提不屑唾地,心里嫉恨。
武亭长跟里正谈了防盗贼的一些法子,便就和刘弘打个招呼离去,他仍是驾着牛车来,慢悠悠驾着牛车离去。想他一个粗犷有本事的汉子,却总是一副老农装束。
竹里的青壮们操家伙练武的事,很快传开,盗贼也有耳目,哪敢前来。竹里的鸡鸭猪羊终于逃过一劫,就连各家的土狗,也免去被人捕抓烤食的命运。这些都是小事,更主要的是,其他乡里不时有人命案传出,竹里仍很平静。
大春父子将众人聚集起来练习段时日,便就散去了,也就夜晚安置两三人巡逻。日子又照旧,宁静地过下去。
第40章 眷恋
深秋, 竹山深处燃起火来, 烟雾弥漫半空,竹里的人们纷纷出来张望,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燃火点遥远, 属于绝大部分竹里居民都未曾抵达之处。
春爹和一众青壮携带武器前行, 前往探看。刘弘自然也跟随在里边。
“再往前,就是我也不曾去过。”
众人站在一条溪流前, 春爹寻觅到河畔一棵巨大而半秃的红杉树, 这里便是他所到过最远之处。
竹里的青壮大多都没见过邛人,春爹在山林深处见过, 年轻时还和他们进行过小贸易, 用米粮换兽皮。
这些年, 邛人将住所,建在山林更深处,临邛有条山道能直达他们的聚落,但并不在竹里境内。
红杉落叶, 红艳似火, 落满溪畔, 在飘舞的红叶间,刘弘看到袅袅升空的黑色烟雾,似乎还很远,或者再过一个山头,就能寻觅到火源。
即使是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竹里农民,他们也知道多半是战火。
“回去吧。”
春爹扫落头上的叶子, 执着长矛往回头,他在前领队,众人跟随。刘弘回头最后看一眼这美丽的溪畔,成片的红杉林,将去路铺垫成晚霞,和天际的西薄的太阳相映辉。这里如此静谧美好,他不知为何想起庄扬。
这份静谧美好,在这动荡的局势下,只怕早晚也要被打破。
一行人,走出红杉林,见到熟悉的竹林,才都安心下来。他们并不吃竹子,但他们在竹林环绕中成长,见惯那一份经年不褪色的绿意。
回到竹里,面对询问的老人妇女,春爹说:无事,火在很远的地方烧起,不会烧过来。
刘弘走向庄家,他坐在庄家院子,将身上背负的弓箭取下,用袖子擦拭脸上的尘灰和汗水。
蛋饼走来,朝他摇动尾巴,用温热的舌头,舔着刘弘的手。它一身的毛发光滑,有一双温和的小眼睛,做为一头菜狗,它的狗生真是安逸舒适。
竹里有刘弘想守护的东西,甚至连这么一条二郎养的犬,他也不忍它遭殃。
“回来了。”
庄扬走来,他挨着刘弘坐下,手贴放在身侧。
“二郎,我们去了一处落着红叶的树林,还有条溪流。”
刘弘握住庄扬的手,两人挨得近,不凑上前来仔细看的话,不会发觉他们双手相握。
庄扬没有抽回手,脸上的神色不变。他像似在默许刘弘一些小动作,仿佛这并无不妥,很自然。
“火就在溪流前方的山上烧着,看不清楚是怎样的地方,烧的是屋舍还是树木。”
“我听安世说,夷人动乱,县里派兵前往平乱,已有数日。”
袁安世在县令手下担任小文职,在这些年的苛捐杂税之下,袁家越发贫穷,安世被迫出仕。
“这世道,真是生灵涂炭。”
庄扬想象得出燃烧的山林里,哭喊的人们,还有四处奔逃的动物。
刘弘握紧庄扬的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磨蹭庄扬的光滑手背,他执住庄扬的手,护他一辈子。
庄扬缓缓将手抽回,刘弘抬头一看,阿易突然出现在院中,身上背着柴火。
“阿弘你回来啦,是山火吗”
阿易挥着砍刀,指着西面山林。
“烧得远,在好几个山头外呢。”
刘弘起身,将弓箭背负,天色将黑,他也该回家去了。
“二郎,我回去了。”
庄扬颔首,他把跟随在刘弘身后的蛋饼唤回去。
自从庄平去县里读书,蛋饼和刘弘很亲近,也是奇怪,刘弘高大英武,胆小的蛋饼本该见了他就跑才是——让刘弘享受老段和武亭长的待遇。
回到家中,刘母将食物端上木案,母子俩在油灯下就餐。刘母不大在意外面的情况,大概因为她的儿子强大到能保护她;再则,她少女时期,也见过动乱的情景,并且从那个万念俱灰的年头里活过来,她的内心坚韧。
“阿母,你早些歇息,不要再织布。”
自从章长生给家里送来一架新式的织机,刘母又开始她那没日没夜的织布生活。这架织机能织散花菱,一匹散花菱能卖上许多钱。临邛盗寇四起,锦官城仍繁华似锦,权贵们喜欢这种精美且耗时的布料。
章爹跟临邛的大部分商人一样,是布商,而且,他贩卖的是贵重丝绢。
夜里,听着机杼声,刘弘入眠。
他睡的木榻,在两年前感觉还挺宽大,两年后,他要伸直腿,得将脚搁在榻外。明年刘弘便十六岁了,在这连年战乱的世道里,官府对十六岁的男孩,便收取成人的赋税,且还需服兵役一年,十六岁,被视作成年。
刘弘的梦里,时常会梦到庄扬。这一夜,他梦见了红杉林和溪水,他和庄扬在溪畔相别,红叶飞舞,身后的家园,战火熊熊,看着庄扬转身而去的身影,他的心因离愁而痛楚。
临近冬日,天气逐渐寒冷,刘弘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粗布衣。他在庄家院子里主持弓射比赛。庄兰和长生比弓射,庄兰更甚一筹。
“兰兄厉害,甘拜下风。”
长生对庄兰拱手。
“那是当然!”
庄兰得意洋洋,一点也不谦虚。
章长生偶尔会到竹里来,他跟随的仆人多,普通的匪盗可打劫不动他。
“来,输了要干么?”
庄兰朝章长生伸出手来,章长生低头解腰间挂的一只角制的小兔子,依依不舍递给庄兰。庄兰心满意足,将它挂在自己腰间。
“阿兰,你过来。”
庄扬见到这一幕,把庄兰喊过去。
知晓和人下赌注这种事,是要被兄长念的,庄兰朝刘弘投去一个求救的小眼神,刘弘全然当没看到。
“弘兄,我在家中时常练弓,如何就赢不了一个女孩儿?”
长生跟在刘弘身边,和刘弘说着他的疑惑。
那是因为你兰兄,她就不是寻常的女孩儿。
“你执弓时,有个习惯,弓身会斜向一侧。”
看在家中那架织机的份上,刘弘打算指点他一二。虽然章长生送织机时,还是用了小伎俩,趁刘弘不在,将织机送来,还跟刘母说是刘弘买的。
因老式的织机所织的布已卖不出价钱,刘母正需要台新织机,刘弘便出钱买下,留给刘母使用。那台用了二十多年、早就该入土的旧织机则收入杂物间。
长生这人有的那些小聪明都用在歪道上,家庭教育的问题不小。
听着刘弘的指导,章长生示范他的执弓动作,刘弘在旁纠正。
“要这般执住。”
“弘兄,这样吗?”
“不对,手臂稳住不动,双眼直视弓身。”
刘弘贴着章长生的背,手把手教授。他只为教学,专心致志,未做多想,甚至连庄扬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刘弘也没察觉。
章长生是位笨学徒,刘弘做事,则有始有终,他教了章长生许久,又是贴身,又是搭肩,又是执手。庄兰瞅着院中两人,无聊地想打瞌睡,她身旁静静在席上的兄长,突然起身,闷不吭声往楼上走去,只留下一个默然的背影。
庄兰觉得兄长似乎有些不开心,但是兄长从来不会不开心啊,大概是看他们两人一直在说弓箭太无趣,所以回房去了。
庄扬并没有真得离去,他登上二楼,听得章长生欢呼:“弘兄真厉害!我射中了!”庄扬驻足,停在杆栏前,他看到院中的章长生一把将刘弘抱住,搂得还挺紧。
终于,刘弘似有所察觉,他仰头,看到了二楼杆栏处的庄扬。庄扬退开,转身离去。
这日章长生辞别,庄扬如往常出来送行。长生邀请他们去他家做客,刘弘随口说改日,庄兰说好好,有阿弘兄一起去,就不怕遭人打劫了。
章长生见刘弘答应,十分高兴,领着一众仆人离去。他衣着奢华,样貌清秀,还有着气派的仆人和马车,就这么招摇过竹里。
黄昏的大风寒冷,站在院外,庄兰瑟瑟发抖,她看着穿单薄衣服的刘弘,像似想起什么,她说:
“阿弘兄,兄长给你做了一件袍子,不知道做好没有。”
刘弘未听庄扬提过这事,他抬头去看庄扬,却不想庄扬已离去,只留给他一个登楼梯的身影。
刘弘想起他教章长生弓箭时,庄扬突然起身离去;还有他站在二楼观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许诧异,而当时章长生突然将自己搂住。
二郎他,该不是有所误解?
刘弘急忙登上楼,前往庄扬寝室。他匆匆赶来,进入寝室,却见庄扬静静在案前读阅木简,并无异常。
“二郎,那长生……”
庄扬做了制止的动作,他端坐在案前,看着刘弘,眼神平静。
“阿弘,衣架上的袍子,你去试试,看还合身吗?”
快入冬,不忍他一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庄扬在为家人制作冬衣时,顺便也做了刘弘一件。
刘弘到衣架上取下袍子,袍身厚实,很保暖。刘弘将它穿上,竟很合身。庄扬未曾测量过他的衣长裤长,却知道他该穿多大的衣服。刘弘绑好衣带,心里很高兴,这是他穿过最好的一件冬衣,而且是二郎送他的衣服。
“合身便好。”
庄扬将目光收回,他翻开木简,似乎不想再进行交谈。
刘弘看着他低身读阅的模样,他觉得二郎似乎有些忧伤。刘弘挨着庄扬坐下,他张望门口,见外头天色已黑,他伸出手臂将庄扬搂抱住,他脸贴着庄扬的背,眷恋着他身上的气息。
偌大的寝室,只有一盏小灯,庄扬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热,他侧身,摸了摸刘弘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