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侯打了个冷战,他越看莎拉,越觉得她一定是山精鬼怪,杀人必然不眨眼,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叶舟。
叶舟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只是说:“到时候我会和陈侯商量。”
莎拉露出一个笑容:“那我等着。”
陈侯先去看了张榕,张榕人事不知,只能先让陈衍把他带到寝室里看着,周远鹤也跟着一起过去了,现在张榕还不能死,只能先把人救活。
至于剩下的客卿们……
陈侯迈进殿内,看着缩在墙角的客卿,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陈国竟然有这么多人不想他回来。
他以前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受国民爱戴的好国君——他即位至今,没因为自己的原因加过一次税,他的夫人直到他离开前,常用的首饰也只有那几根木簪。
身为一国之君,他从未因私欲放纵过自己。
陈侯看向那些客卿,他没有发火,也没有叫人把他们押下去,而是压了压自己的袍子,端正的站在那些人面前,双手平举,行了一个礼,他声音艰涩地问:“敢问诸位,是暨德行不够,不能令诸位报效?还是暨身为国君,能力不足,叫诸位以为陈国换一个国君更好?”
客卿们看着这个一派仁人君子之风的国君,心里的恐惧逐渐散去,可没一个人敢答话。
——真论起来,他们各个都是反贼。
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回了陈侯一礼,朗声道:“非君上之过,乃人心之失,人心向利,此处人人都想身居要职,然又能力不够,自然只能走些歪门邪道,皆是小人,与君上无由。”
陈侯看着这个人,虽然是做样子,但他还是摇头问:“先生不是小人,若是小人,绝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那人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原本放在陈侯身上,却不由自主的挪到了站在陈侯的叶舟身上。
他的目光中闪过诧异,此人竟然没有蓄发,也没有蓄须,长着一张精致俊美的脸,气质温和,陈侯身边竟然有此类人物?
衣着打扮……竟也不与时人类似,只看五官外貌,实在看不出是哪国人。
陈人多是长腰窄肩,只看身材,倒是像郑国人,宽肩细腰。
但容貌又胜过郑人,郑人多是宽额扁鼻,鼻翼略大,但此人眼瞳漆黑,双目长却不细,眼尾微挑,直鼻微挺,嘴唇薄却窄,不见薄情,却显风流。
连一国之君站在他身旁,都压不住他的气质。
这样的人,只看外貌不看打扮也知道必是贵胄出身,却不会叫人觉得难以接近,相反,只看他的容貌,便觉得他必然是一名谦谦君子,有广阔的胸襟,温柔的脾性。
陈侯也发现这人在看叶舟,他轻咳了一声,拉回了此人的注意力。
这人才回过神来,他不再看陈侯身旁那人,继续说:“张将军既已伏首,我等也没什么好说的,君上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
话毕,其他客卿反而不从了,他们连连喊道:“君上,乃是张将军贪心不足,与我等无由啊!”
“我等不过是一客卿尔,哪里能左右将军的主意?!”
“君上!君上饶我等性命啊!”
陈侯看向叶舟:“仙……高人可否与我私下商量?”
叶舟虽然不知道陈侯要跟自己商量什么,但还是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了门外,去了一旁的柱后说话。
陈侯叹气道:“仙人,我实在不知该拿他们如何是好,若是杀了,今后不会再有士人入我陈国,天下人不会看到这些士人叛我,只会以为我嫉贤妒能,残杀士人。”
“若是不杀,这些人将此事宣扬出去……”
叶舟在陈侯的解释下才知道,现在各国都在招贤纳士,都想把有才华的人全都笼络到自己国内,所以无论国君们是什么脾气,在对待士人的态度上都很一致——姿态要多低要多低。
毕竟竞争惨烈,而士人太少。
在这里,读书识字比大梁朝还要奢侈,士人几乎都是世家子弟,和大梁朝更不同的是,世家子弟对王权没什么兴趣,他们生来就拥有一切,想当官,让长辈举荐就行了,反正世卿世禄,也不担心将来掉出这个阶级。
所以他们是以“不事君侯”为荣的,好像读了书想当官,那就落了下乘。
真正的读书人,就应该不慕功名利禄,谁想当官,咱们就一起唾弃他。
而能被国君们拉拢的士人,则多是小门小户出身,不是世家出身,但也极有可能是落魄的贵胄之后,他们需要回到朝堂,需要把家族重新立起来。
但这类人也是读书人,他们还是要挑挑国君的,也要挑国力,甚至挑国君对他们的态度。
反正读书人在这里,就是清高的代名词,换成封建时代,简直想都不敢想。
叶舟听完以后,沉默了半晌后说:“这便是世卿世禄,他们生来如何,死后也是如何,自有了封地食禄,自然不在乎能否更上一层。”
没有上升渠道,那还努力干嘛?大家一起摆烂。
忧国忧民的都是少数。
更何况这个时代其实没有那么重的家国观念,更没有叛国罪,鲁国士人可以在陈国为官,赵国士人可以去郑国,对付起自己的母国也没什么心理阻碍。
封建时代才会强调忠君爱国的观念,现在的士人信奉的不是这个。
他们想要的是一展才华。
所以这里,是完全的乙方市场,国君们没有挑选的余地,除非是超级强国,本身就人才济济的那种。
叶舟毕竟不是土著,他不太能了解当地百姓或者士人对陈侯决定的反应,只能说:“既然不能杀,放了又担心他们宣扬,那就关起来吧,好好磨磨性子,说不定日后也能用。”
陈侯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刚刚那个说话的士人,我看他倒是不与其他人相类。”
叶舟:“那就把他也先关着,到时候再第一个把他提出去,说他愿意为你效命,其他人想出去,当然也要效仿他。”
陈侯看向叶舟:“果然是仙人,此等驭人之术……”
叶舟摆摆手:“陈侯不必恭维我了,快去处置他们吧。”
叶舟能听出来陈侯是在拍他马屁。
眼看陈侯离开后,邹鸣才走到叶舟身边,邹鸣:“今晚还是支帐篷吧。”
叶舟点点头,他叹了口气:“我估计他们的王都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希望他们王都的街道土地都被夯实了,别到处都是土就行。”叶舟对陈国王都的期待又小了一些,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叶舟:“其实我估计陈侯回来这件事也瞒不住,今晚还是别睡死了,免得有人暗杀。”
邹鸣点头:“军营那么多人,有几个内密探也正常。”
就算不能立刻去王都告诉幕后主使,这附近肯定也有那人的亲信。
叶舟笑了笑:“来了也好,正好能让草儿他们参加实战。”
“总不能一直让你和莎拉挡在前头。”
邹鸣抿了抿唇,过了好几秒后才说:“我可以一直在前头。”
叶舟拍了拍邹鸣的肩:“你又不是铁打的,也是肉体凡胎,自己要记得心疼自己,你看我,能睡懒觉我就从来不早起。”
邹鸣牵动了一下唇角。
一直挡在前面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
张榕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做了个冗长恐怖的噩梦,他看着熟悉的木梁,终于长舒了口气,立刻喊道:“来人啊!给我倒水来!”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张榕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他记得梦里的女妖扯下了他的头皮,虽然知道是梦,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碰一碰,确认确认。
然而当他的手抚上自己的头顶,摸到的却不是头发,而是厚厚的布条。
张榕维持着抚顶的姿势,他僵硬的转头,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张让他熟悉的,恐惧的脸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内。
“醒了?”陈衍最近房内,他冷笑着看张榕,“怎么?不认得了?你不认得我,还认不认得君上?”
张榕这才意识到之前种种都不是梦。
陈衍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张榕,他打量着这张正直忠厚的脸,怎么也想不起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张榕知道自己罪责难逃,破罐子破摔地说:“你与君上是同宗兄弟,自然不懂我的难处,换做是你,你愿意一辈子守在这儿?我妻我子都在王都,每年只有年末,我才能回去看他们一眼。”
陈衍痛心疾首:“驻守边关是重任!君上正是信任你,才未换人选!”
张榕大吼:“我不要这种信任!我乃张氏子弟!若非在此处,我也该过世家子弟的日子!”
陈衍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世家子弟的日子?世家子弟的什么日子?每日写些狗屁不通的文章,自以为大才,却连百姓如何维生都不知道?你想过这样的日子?”
张榕冷笑:“是,你看不上世家子弟,公族嘛!君侯兄弟,你既不知我的苦,便不要来同我说这些话!事已至此,你待如何?杀了我?如何与张氏一族交代?”
“你不过是仗着张氏乃三大族之一。”陈衍终于明白了,他忍不住笑,“是,君上不能得罪三大族,得罪不起你们张氏!”
张榕怕那女妖,知道女妖不是世俗中人,杀他绝不会眨眼,但他并不怕陈侯。
莫说陈侯是个重情的,就是他不重情,也不可能杀自己。
他是世家出身,陈侯就算要处置他,最多也只是做做样子,革了他的职。
否则他张氏掌握着陈国三十六座城池,这些城池的太守都是张氏族人,陈侯绝不敢杀他。
陈衍深深看了张榕一眼,他拂袖而出。
等在门口的陈侯表情复杂的看着陈衍从房里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陈衍从陈侯脸上看到了颓然。
两人走到一旁,陈衍终于说:“君上!不能再等了,仙人所说之变法,必要遵从!若再如此下去,世家就要翻天了!”
陈侯叹了口气,他轻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父侯在世时就曾对我说过,世家是我的手目,我缺不了世家,若无世家,谁人为官?谁人帮我治国?贩夫走卒?街角白丁?”
“可我父也说,既是手目,便不能做脑子的主。”
可既然已经成了手目,国君看什么做什么都靠他们,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做脑子的主呢?
陈衍怒道:“可恨!这些人都可恨!都该杀!”
陈侯叹息:“衍弟,如今只有你与我一心了。”
陈衍立刻拱手:“衍誓死为君上尽忠!”
“那,张榕该当如何?”
陈衍恨张榕,但也知道张榕说的有道理,陈侯不能杀他,除非陈侯要和世家翻脸,可一旦翻脸,陈侯就真的是临淄的一地之主了,说是国君,甚至还不如一城太守。
陈侯双目中终于露出杀意来:“他笃定我不敢杀他,那我便非杀不可!但不是现在。”
“仙人说的对,谁拳头大谁才有道理,那二十爵军功制,我非用不可!”
“衍弟!”陈侯抓住陈衍的手,“有你在,这政令才能推行下去。”
真正对他忠心耿耿的,只有陈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