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东抬眸看她,隔着桌上锅子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白茫茫一片,他眼里的情绪看得不十分分明。她只听到他说:“没有其他事,我就不能来找你吗?你希望我们跟上回一样,不欢而散,从此以后就各安天涯,再也不见面?”
他指的上一回是哪一回,他们心里都有数。莫澜看着碗里的油花,笑了笑说:“难怪人家总说历史有相似,原来是真的。”
程东仍看着她:“什么意思?”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请小优吃饭?是为了庆祝我升职,就像你前不久晋职称一样。不过这次升职是有条件的,我要被外派到上海去,参与建立分所。”
她不慌不忙地说完,程东脸色却一下就变了:“你答应了,非去不可?”
她摇头:“他们给了我时间考虑,我还没决定。现在职场都是开放面向所有人的,当然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事,大不了重新找份工作,无非是机会成本有多大。”
“所以你还是打算接受这个职位,对吗?”
离开南城,到其他地方去重新生活,其实一直以来是她的愿望,他知道的。
莫澜没有否认,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选择。她现在脑海里很乱,如果可以的话,她倒希望这时候有人能帮她做这道选择题。
程东也的确如她所愿,说道:“那就去吧,我在上海上大学和实习,有很多同学和朋友,对那里也很有感情。如果你打算接受外派的职务,那我们就一起去。”
莫澜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对面的程东。他脸色已恢复如常,正色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他没有错,只是这样的反应跟她想象的情形相差太远。她以为他会发怒,会出言讽刺,甚至像那天在他妈妈家里那样发那么大的脾气,把锅盘碗盏全都扫到地上……可他没有,他竟然只是说去吧――如果你想去的话我们一起去。
她至今仍然记得当初她怒急攻心说出离婚这个字眼的时候程东脸上震惊和痛苦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但却烙印一般深深印刻在她脑海里。然后是她不辞而别到国外留学,她重新回来后两人又重遇,他的身世真相浮出水面……每次都跟她有关,每次一定都有一番惊涛骇浪,他却把那些都拨到一边,平静地对她说:我们一起去。
“你……愿意跟我一起到上海去?你知道这可能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当年就说好一起到上海去的,你许了诺言却没实现。现在虽然晚了十年,我可以破例给你这个机会补偿。”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医生异地执业比我们麻烦的多,何况你已经是科室的骨干了,是全院最年轻的副教授,说走就走,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值得吗?”
“我不在乎,我觉得值得就值得。”
从认识他至今,莫澜第一次见识到他的任性:“程东,你还是不明白……”
“我明白。”他还是淡淡的,脸上却已经敛尽笑容,“我本来准备这两天就到北京去一趟,找到雯雯,把她带回来,让他们父女见见面。毕竟她是真正姓程的,不管她当年怎么跟家里闹,亲生父亲病入膏肓,无论如何也该再见一面。我知道赵媛找过你,也完全明白她的顾虑是什么,程家的钱和公司全都是雯雯和一一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守住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就够了,没想到……”
他停了一下,几乎有些凄惶地说:“你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你又打算一走了之,对吗?一直是我自作多情,非要缠着你,十年前是这样,四年前还是这样,现在也是。我自以为最好的安排,你根本就不在乎。”
“程东……”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辞职不是第一次了。四年前我短期进修的单位缺人,愿意接收我到他们那里正式工作,我当时就打好了辞职报告,想着回来之后办妥了手续就带你一起离开南城。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就算我妈和钟老师怪我我也认了。你总说我不信你,其实我信不信你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你真的那么做了,最后我还是没办法跟你分开。”
就是这么疯狂,就是这么可悲。他也问过自己值不值得,然而爱情却是不问值不值得,所以很多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他是天之骄子,从小无忧无虑地长大,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走到像今天这样一无所有的地步。
其父不详,家不成家,都并不能打倒他。只有爱人的离弃,才会让他自暴自弃。
莫澜被他这段话震动得无以复加,拉住他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程东却无动于衷:“我不会再说了,你信不信都好,我只说这一次。其实一直以来并不是我信不过你,是你信不过我。”
她不信他爱她,可以像她爱他一样多。
莫澜绞住他衣袖的手收紧,咬牙颤声道:“程东……你这个混蛋。”
仿佛恨他,也像爱他那么多。
她忽然流泪,让程东猝不及防,要知道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也几乎没怎么见她掉过眼泪。他狠狠心别过眼,逼迫自己对她视而不见,掰开她的手指要走,却听她在身后说:“我怀孕了。”
☆、第59章 看沧海化桑田〔1〕
如果世上真有魔咒,这一句对程东来说就是了。他立刻就像是被施了定身的法术,站在原地动都动弹不得。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回头看她,说的话跟她刚才说的一模一样。
莫澜脸上还挂着泪,胸口起伏着,刚才吃下去的一点东西在胃里没停多久就哗啦一下子又涌了上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反酸都更让人难受。
她捂住嘴巴,还来不及跑进洗手间,就抱着垃圾桶吐了个干净。
这下程东再也走不掉了,连忙过去扶住她:“没事吧?哪里难受……胃疼吗?”
那阵势,仿佛只要她点头说一句疼,下一秒他就要抱起她往医院去了。
可她吐得涕泪之流,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把他也往外推。
程东又气又急:“你都成这样了,还犟什么!你靠着我,靠着我会舒服点。”
他斜跪在她身边,一条胳膊就支撑住她身体绝大部分的重量,对呕吐物的难闻气味也一点都不怵。
这是他见惯了的情形,没有哪个医生会嫌弃一个病人,也不会有哪一个病人比她更难伺候。
莫澜很快倒空了整个胃,虚脱地坐到地上,他扯了纸巾要给她擦,她接过来还没碰到脸就哇地一声哭了。
程东仿佛听到什么东西扑通落进水里的声响,先前所有坚硬的外壳都被瓦解,所有的不忿和委屈都统统消失。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的一颗心,重新沉堕,入爱河也好,入刀山油锅也罢,他这辈子是注定败给她,走不出来的了。
莫澜坐在地上,倚靠着他的身体大放悲声。他是真的真的没见过她哭成这样,像个小孩子一样,积蓄了不知多久的委屈全都倾倒出来,几乎将两个人都淹没。
他永远无法想象他转身的一瞬对她意味着什么,无法想象她等一个人――哪怕是一个人,对她说这句靠着我靠着我会舒服一点等了多少年。
她的委屈、她的情难,她拿得起却放不下的所有一切,都在这次嚎啕大哭里,一字一句说给他听。
他也只好坐在地上,抱着她,任由她哭,怎么劝都没有用。
其实他反反复复说的也就一句话:“……我就在这里陪你,哪里都不去。”
他有时候恨她的决绝,有时候又恨自己的。一个人一生能遇到2900万人,跟相爱的那一个相遇的概率只有两万分之一,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见,遇见了的,人家互相试探撩拨是情趣,他们却每次都像生离死别。
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是性格使然,还是说这就是他们的宿命――毕竟好好爱过一场也是上天的恩赐,总要给些考验,才能携手无悔。
好不容易等她哭够,伏在他怀里抽抽噎噎,他才小心翼翼把她抱上床去,问她道:“现在感觉好一点吗?”
莫澜摇头,她一点也不好,嗓子眼被胃酸灼得要冒烟,肚子里空空如也,又饿又连番折腾,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程东给她倒水漱口,又给她热了牛奶端过来。她一闻到那腥味儿又觉得难受,推开杯子道:“我要喝果汁。”
她还惦记着刚才吃火锅的时候桌上没喝完的果汁。
程东嘴巴动了动,想说现在这样最好喝点温热养胃的东西,生冷的不要碰,但看到她眼睛红红的样子,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去给她倒了杯果汁。
莫澜喝了两口果汁,这才稍稍缓过来,睨了一眼坐在床边的人,故意说:“你不是要走的吗,怎么还不走?”
程东很沉得住气,不接她话,只问:“吐了是不是好一点?还想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做。”
他态度这么温煦,莫澜就没法继续恶声恶气了,只是赌气地说:“反正不吃粥,别给我熬粥啊!”
“那吃面?好消化。”
“那我要吃乌冬面,火锅乌冬面。”
那一锅番茄排骨炖的底料还在扑腾,煮好的肉丸鱼丸和蘑菇在面上挤得满满当当,不吃真是可惜了。
这时她说什么程东都听她的,把乌冬面放在大漏勺里沉浸到火锅汤里,稍微烫一烫就捞起来,怕煮过了又碎又软影响口感,她又不吃了。
莫澜捧着个小碗呼噜噜又吃掉一小碗面,他就在一旁看着她吃,也不说话。
等她吃完了把碗放下,他才给她掖好被角,说:“你躺着休息一会儿,剩下的我来收拾。”
她抬眸看他,欲言又止。他知道她又要说什么,这回认真地回答道:“你放心,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儿陪你。”
莫澜嘟囔了一句:“谁稀罕。”
再抬眼,程东已经不见了,饭厅和厨房很快传来哗啦啦收拾碗盘的声音。
她的程医生宜室宜家,要是两个人不吵架就好了。
她也确实累了,到这会儿才终于放松下来。窗外好像下起了雨,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玻璃上很快就有了水痕。她就坐靠在床上,听着那飒飒的风声,想起张爱玲的《小团圆》里说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才不来。
那么他是不是因为下雨才不走的?
刚才惊天动地大哭一场现在回想起来有点丢人,他们两个人是有多缺乏安全感才会孩子都有了还彼此这样揣度对方的心意?她入职从小菜鸟开始做起,在法庭上被检察官和法官骂的狗血淋头时都没这样大哭过,今天算是破了功。
她仔细回味着程东说的那番话,原来四年前他也有秘密瞒着她,原来他也曾有抛下一切的决心要带她离开,如果当初她没那么快收到英国大学的通知书,没有错过这一回,也许今天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她渐渐恍恍惚惚有了睡意,直到身边的床铺微微下压,有另外的体温靠上来,她才知道程东已经收拾好了。
“怀孕……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莫澜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你这是打算秋后算账吗?”
程东叹口气:“我只是关心你。”
她脸上发烧:“我其实也还不确定,买了验孕棒还没用,落在办公室了。”
“那你上回例假是哪天?”
到底是做过夫妻的人,讨论起这样的问题也不会脸红。她回想了一下,说了个日期,程东心算了一下,沉声道:“47天。”
才一个多月,就有这么重的妊娠反应,然而她的身体却还没有发生任何明显的变化,想象不出已经有个小豆芽在里面生长。
她一只手搭在小腹上,他的手覆上来:“明天跟我去医院检查,看看宝宝和你的身体情况。”
这次跟上次的情况不一样,有妈妈,还有爸爸,小家伙一定好好的。
莫澜眼睛又红了,抽出手道:“不要你去,我又没说孩子一定是你的。”
“不是我的,我也当作是我的。”
莫澜一怔,抬起头看他,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联系他的身世,这样赌气的话也很伤人。
他却摇头:“我知道,你不用解释。”
她永远都用不着向他解释。
他从身后抱紧她,让她靠在他怀里,说:“我们把之前说过的那些气话都忘掉,但有的话还是作数的。我先去趟北京,把雯雯找回来,然后你要去上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我都陪你一起去。不用可惜我的这份工作,你只要考虑怎么才是对你和孩子最好的选择。”
莫澜彻底软化了,不无迷惘和脆弱:“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那我们就一起想,只要我们好好在一起,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莫澜也想自私一回,不管不顾地跟他一走了之,但她知道他心里还是放不下的。他跟程越峰不一样,就算没有血缘,父母就是父母,子女对父母的依恋是天性,也是这么多年感情的累积。他一直是家里的长子,举足出言都要考虑父母的感受,在秦江月和程越峰离婚后都在小心地于两人间做平衡。就算现在知道程越峰没有当他是亲生儿子,但秦江月总是他亲妈,又有钟稼禾这个半路出家的爸爸,一家人摆在那里,不可能说割舍就割舍,从此不闻不问。
那不是她认识的程东,倘若他是这样的人,她也就不会死心塌地地爱他了。
她握紧他的手:“那我跟你去北京。”
程东一愣:“你也去?”
“是啊,怎么说也当过人家大嫂了,雯雯这个妹妹我还没见过。以前听你提,总觉得她应该跟我很合得来。就算当初她叛逆不羁,也已经收到教训了,这两年一个人在外头一定吃了很多苦。我怕你去了还端着大哥的架子,让她下不来台,到时候人没请回来,倒把兄妹感情弄得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