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都头说的对,如果区区雨水就能令我们退却,那我们还请什么愿?”魏都头第一个响应道,下面也响起了呼应,但不免显得有些零零落落的。他们这一帮人,先是签了请愿书的那几个,后来加入的成分就杂了。有想来凑热闹的,有想来邀功的,有想来打探消息的,还有几个是刘家通过各种渠道安排进来的。
这些人里有的是真心想请愿成功,有的则有自己的打算。此时一听曹魏两人这么说,当下就有人道:“我们自是不怕这些许小雨,但就不知我们的话白公是否听到了?若白公根本就不知,我们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是啊是啊,那我们不是白喊了?”
“我们不是白站了?”
“一定要让白公知道啊!”
“要让白公知道!”
“对对,要让白公知道!”
这一句就像天边的闪电,一下子照亮了很多人的心田,特别是早先那几个签了名按了手印的。他们思忖着自己这一次是没跑了,若是李蒙这次没能得了节度使的位置,他们以后的日子可难过的很。现在站也站了,喊也喊了,若是不能尽全功,可就什么都完了。因此一个个叫起来都份外卖力,一时间连雨声都盖住了,而在他们的带动下其他人的情绪也被点了起来,这其中,有真的想来请愿的,此时的雨更给他们一种豪情。
“要让白公知道!要让白公知道!要让白公知道!”
……
一声一声叫喊,加上有心人的带动,整个场面越来越向失控的方向发展,最后不知谁喊了一句:“我们要见白公!白公不来见我们,我们就去见他!”
“我们去见白公!见白公!”这么喊着,就有人向大门冲去,而有一个人这么做了,立刻就有人跟了上去。白家的大门是结实的,他们也没有带武器,但这么多人,哪怕用身体顶用肩膀抗,也是总能挤进来的,事实上已经有人想着要从院墙跳过去了。而在里面,白家的护卫头领正张森焦急的向六娘子请示,“夫人,再不阻止,他们就真要进来了!”
六娘子咬着牙,也不知该如何选择。早先白重派人叫她的时候,她留了个心眼没有马上就去,然后转眼间就听徐氏把几个孩子都叫到了主院,她立刻就意识到白重那里去不得了。外面的呼喊让她知道这是李蒙的人来了,可令她疑惑的是她早先半点消息也没收到。她本想立刻回去问个究竟,可又怕自己这么一走再有了什么变故,后来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反正张森已经是他们的人了,她的安全总是能保证的。所以她一边派人给李蒙通信,一边就留了下来。
结果这报信的去了就没再回来,外面却闹的越发不堪了。
“夫人!”张森又催了一遍,这要阻拦就有可能有死伤,他是才投了李蒙的,怎么也不敢把自己以后的路都绝了。可要不阻拦,他也实在怕将来李蒙拿他来顶罪。
“让他们进来。”
“夫人?”
“咱们去护着八叔,只要八叔安全,其他的也就无所谓。”和张森一样,刘娘子也有差不多一样的顾虑。现在外面乱糟糟的,她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倒不如守着小院,也好说话。
她说完转身就走,张森一犹豫,咬牙跟上了。而此时,李蒙正在快马加鞭的往这边赶,他已经听说白府那边的情况有些失控,虽然他是想要逼迫白重的,可他也非常清楚,失控就非常容易出事,而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事端都不利于他这边。何况,还不知道刘成那边会有什么反应。
“报――”
一个小兵远远的从雨中奔了过来,他连忙勒住马:“怎么样,可是有什么情况?”
“报,刘指使那边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李蒙皱了下眉:“再探!”
他不相信这么大的动静刘成会不知道,他更不相信刘成会不做任何反应!
第80章 雨至(下)
都说秋雨贵如油,但这一场雨却像是夏天的暴雨似的倾盆而下。除了不时划过夜空的闪电,天上地下就是一片黑。李蒙穿着蓑衣,也淋了个湿透,他抹了把脸,恶狠狠的看着前方,虽然有士兵打着气死风灯,却也照不太远,黑蒙蒙的前方,如同张着嘴的怪兽,时刻准备吞噬着什么似的。
“不对劲,很不对劲儿!”毕竟是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虽然还没想透其中的关节,李蒙也本能的感觉到了异样。他的手指握着缰绳,心中犹豫不定,去?还是回?
前方,很可能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他!
“刺史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高皓白出声道。
“皓白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吗?”
有!作为一个谋主,高皓白比李蒙更早的感觉到了不对,曹明等人背着他们去请愿也就罢了,偏偏刘成那边还没有任何反应?刘成真的放弃了?哪怕真有这个想法,刘成也不会这么做,起码也会拿着东西来李府一趟,这样李蒙就算看他不顺眼,将来也不会立刻就收拾他。但是他一样想不到问题出在哪儿。
曹明的请愿?虽然这是他善作主张,可用心是好的,而且在这个时代这种事并不少见。当今圣人还没登位的时候就有三十多个将领为他黄袍加身,只是当时时机没有成熟,当今不敢应承,事后还把那三十多人杀了。可是在今天李蒙的时机是成熟的!
高皓白一直主张以激进的方式对待白重,在他想来,白重一没有厚实的家族,二没有合适的接班人,三没有用力的支援,到了这个地步也翻腾不出什么了。李蒙待他残暴、粗鲁了些又如何?待做了节度,哪怕受尽指责,也是大局已定!反而若是拖拖拉拉,耽误了时间让刘成捡了漏,那么哪怕有得了好名声又有什么用?
在此时,高皓白的这种思想可以说是主流,也因此他虽然不喜曹明的这种做法,却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现在的状况又让他觉得不太对。
“报――”就在此时,又一个传令兵疾驰而来,“刺史,已探得赵弘殷带了一都人马从北门而来!”
“城门早就落了,他是怎么从北门来的?”
“属下不知,只知却是从北门出发的。”
“刘鑫!”李蒙咬牙切齿,北门的守将是刘鑫,不过虽然同是姓刘,却和刘成没什么亲戚关系,虽没投靠他这边,也没见同刘成有什么牵扯,却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竟然给刘成这么大的方便!
“刺史,机不容失,还请刺史抓紧时间向节度那边赶去,万万不能让有异心者抢了先!”高皓白连忙道,李蒙回过神,“你说的对,走!”
他说着,马鞭一挥,速度比早先更快了!赵弘殷的勇猛是他们都知道的,若和他在战场上打仗,李蒙还真有些怯气,但只要他能抢先拿到白重的手书,那赵弘殷除非是想叛变,否则怎么也不敢再动兵了!想到这里他心下一片火热,再没想过后退,虽然对赵弘殷她没有任何把握,可他总算知道刘家的谋划了――还是要兵变,不过比起单纯的兵变,他们这一次算是找到机会了!
李蒙冷哼了一声,他是绝对不会给刘成这个机会的,此时他离白家不过一道街,而北门离这边起码多一倍的路程,就算赵弘殷速度再快,也是快不过他的,不过他还要见白重,还要让白重手书……
“大郎,一会儿你随我进白家;李聪,你带两队人马在外面严防死守!”
他身边的两个人纷纷应是。他的大儿子是前妻生的,今年已经十九,早两年就担任了府里护卫统领一职,另外一个李聪则是他大哥的儿子,因生的高大,也在府里做了护卫。在这个时候当然是自家人更可靠。
“李聪,我不出来,万不能让人进来,不管谁来,你都要给我拦住了!”
“叔叔放心,侄子就是拼死,也绝对不会放人进来的!”李聪说的咬牙切齿,他也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了。
李蒙点了下头,又挥了下马鞭,快快快!一定要赶到赵弘殷的前面!
而在此时,六娘子正站在白家的主屋前与徐氏对持:“婶婶,叔叔对我有误会,婶婶可一直是疼我的。不说别的,这么大的雨,婶婶就忍心让我淋着吗?”
白六娘本就生的较小,此时全身湿透的站在那里还真有几分可怜,但此时徐氏却没丝毫的同情――张森!这个本应该是他们的最忠实的护卫的人却站在了那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心中说不出的惧怕。虽然现在世道不好,但她出身不错,所以虽遭过几次兵祸,却没遭过什么罪,后来嫁给白重更是锦衣玉食,处处奉承,哪里遇到过这种场面?可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退,她的官人在后面,更重要的是,她的孩子也在后面!
“六娘子,这雨下的大,你自可回自己的院中躲避,还可以让人烧了热水好好暖暖身体,来这边却是都不便意。你叔叔对你能有什么误会?只是他现在歇下了,你也知道他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你要有什么事,明天再来说也是一样的。”她说到最后,想挤出一丝微笑,但几次都不成功,不过就是这样也令六娘子非常惊讶了,她看了徐氏一眼,“婶婶,若是平常的时候我自不会来打扰叔叔,只是现在外面……婶婶也许不知道,那些人,已经要进来了呢!”
“若是这样的话,那让张统领留下就可以了,六娘子你在这里,可不太安全。”
六娘子看向徐氏,徐氏也看向她,不能让他们进去!不能让他们进去!能拦一时是一时,能拦一刻是一刻。现在只要拖着,就有机会。
“你听着,这么大的事刘成那边不可能不知道,只要知道了就一定会有对策,到时候就是咱们的机会!”
“但官人,刘指使那里也不见得有我们娘几个的好日子过啊!”到这个时候徐氏也顾不上忌讳了,此时,她心中说不出的悔恨。她是想着给自己找条路,她想着她帮了李蒙,这是她自己做下的恩情,李蒙和六娘子什么时候都要念着。这个世道不管再怎么祭祀、守孝,还是重活人多于死人。再大的恩情,人死了就是死了,唯有活着的才算数。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李家竟这么胆大这么急切这么不要脸面!
“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白重叹了口气,“我在杨公那里还有几分香火情,这里有我早就写好的书信一封,此事过了,你就带着孩子去投奔杨公吧,只是以后,日子要难过了。”
想到这里,徐氏摸了一下怀中的信,咬紧牙关。她不能,再让她的官人失望了!
见她说话滴水不露,挡的严严实实的,六娘子不免焦急,下意识的看向旁边的张森。张森却一怔之后垂下了眼,他是白重一手提拔上来的,做了这事本就心虚,哪还敢再去逼迫徐氏?六娘子看他这个样暗暗咬牙,这张森首尾两端,当不得大任,此事过后她一定要向李蒙说道说道!
虽然外面口口声声说的是为李蒙请愿,但因为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白六娘未免有点犹疑。而且她在白家耽搁了这么久,连夜壶都提了,也不想让这功劳被别人抢了。所以她就想趁着这形式逼迫白重写了手书,到时候一来能令外面的人没有借口;二来手书也到手了;三来这功劳也是她立了。虽说她无所谓升官发财,但她若为李蒙办下这种事,以后在李家的位子就是不可动摇的,她的儿子也未必没有继承的机会!
这是她刚才一路匆匆定下的计策,虽还有很多疏忽的地方,此时也顾不得了,但她没想到徐氏会拦着她!今天下午她同徐氏分开的时候,对方待她还是亲切里带着一份奉承的!
“真的要完全撕破脸吗?”她在心中盘算着,有些难以决定。
“白节度,白公何在?”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声的呼喊越来越近了。没有人守卫,院墙很容易就被翻了过来,然后里面的人把大门打开外面的人一拥而进。不过白家占地广阔,没有人带领,又是在雨中,那些人一时也没能摸到这里,可声音已经传来了。
而一听到这个,六娘子和徐氏都是脸色一变。
快快快!
在雨中,李蒙赶着路,手下的士兵喘着粗气的跟着,他们不是没吃过苦的,但此时穿着铠甲再淋着雨,这腿就份外沉重。
快快快!
在雨中,赵弘殷也在赶路,而他的手下则几乎悄无声息,若是对比的话,就能发现他们的步伐更轻快,动作也更迅速,这倒不是说他们的体力就更好,而是他们并没有穿铠甲,而是披着一层蓑衣,这令他们虽然也淋着雨,却把影响降到了最低。
快快快!
魏都头两眼放光的在雨中摸索,幻想着自己第一个找到白重让他写下手书!
快快快!
没有时间耽搁了,白六娘瞪着面前的徐氏,终于下定了决心:“婶婶,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还希望你不要逼我!”
徐氏惨然一笑,然后在所有人的惊愕中跪了下来。
第81章 倾盆(上)
徐氏本站在门洞下,虽然衣摆袖口都被打湿了,但身上大多还是干的。相反白六娘虽然有人打着伞,却早已浑身湿透,但此时她这么一跪,上半身就露到了外面。立刻那雨水就顺着她的头肩往身上流淌,很快,她的后背就湿了。
“婶婶你这是做什么?”白六娘的声音带着一丝尖锐,她怎么也没想到徐氏会这么做。
“六娘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就给我们一条活路吧。”徐氏仰着头,慢慢的开口。雨水打的她睁不开眼,她感觉眼睛有些涩。这一生,她下跪过很多次,祭祖的时候,成亲的时候,礼佛的时候……过去每一次跪下她不说欢喜,也都是心甘情愿的,这一次……她依然是甘愿的,只是那种甘愿是强迫的甘愿。她知道她挡不住白六娘,可哪怕只是一时一刻一刹那呢?
“婶婶,你……”白六娘吸了口气,“婶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至亲怎么又说的上这个?反而是婶婶现在的作为很令人不解呢,难道婶婶宁肯让外面那些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过来才好?张统领,我婶裘院耍阋裁院寺穑俊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不对,张森打了个寒噤,他知道这是白六娘不满他的不作为了。站在他这个位置上,其实谁拿到手书都无所谓。白六娘拿到是白六娘的体面;外面某个人拿到是那个人的运道。至于他,没有护着白重拼死搏杀已经是起了自己的作用了,否则他真带着白家护卫反抗,待刘成得到消息赶到,李蒙再想坐到节度这个位置上就不是一个手书的问题了。
既然都差不多,他又何必再担个逼迫旧主的名声?不过现在白六娘的语气却让他知道他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将来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忠义之士,早先的那点坚持被这么一逼立刻就丢的九霄云外,当下就道:“夫人,还是让李夫人进去吧,万一那些人过来有个什么冲撞就不美了。”
“张统领,此乃我们的家事,你非要搀进来吗?”徐氏虽然此时恨不得活吃了张森,也只有强自忍耐。她这一句倒也聪明,说是家事就是告诉张森再怎么说他们和李蒙这边也还有亲属关系,他现在这么卖力将来还不见得要如何。
张森一怔,那边白六娘已道:“婶婶,这虽是家事,但已事关朝廷。张统领已是朝廷命官,又有什么不能参与的?张统领,我婶婶一个妇道人家不明白,你可不要自误!”
她这么一说,张森再没有犹豫,徐氏将来就算还有些体面,也不能对他如何了。相反,若是恶了白六娘,日子才是真的不好过。当下就道:“李夫人说的是,夫人快些起来吧,若再不然属下可能就要无礼了。”
“你无礼啊!我倒要看你怎么无礼!”徐氏再也忍不住,大叫出来,“张森,你早日不过是个贱人所生的杂种,是官人提拔你看重你你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谁知道你吃里扒外,竟做下这种无父无君之事!老天有眼,一定不会饶了你的!”
“贱妇住口!”张森上前一把抓住了徐氏,“我叫你一声夫人是给白节度体面,你不要以为自己还真是什么夫人!我告诉你,今日我就算杀了你,也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那你杀了我呀,你杀啊!贱种!杂种!你娘是个被千人压万人骑的婊子,你也是贱种!”徐氏的表情带着一种快意。张森是一早就被白重发现的,他阿娘也去世了,他对外就说自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这在此时也不稀罕,所以很少人知道他的身世。而这个时候却被徐氏叫破了,顿时张森又惊又怒,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他觉得此时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一种鄙夷,他的手颤抖着,眼中的凶光越来越盛,他要杀了这个女人!他要杀了这个女人!
他想着,慢慢的抬起了手,只要一拳,只要一拳他就能把这个女人的脑袋砸烂!
“住手!”就在张森要出拳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他一怔,惊骇的向那边看去,然后就见白重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向这边而来。
“白、白公?”
“八叔?”
张森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抖,白六娘的声音中则充满了惊讶,徐氏回过头,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白重:“官人?”
“站起来。”白重没有看她,只是以随口吩咐的的表情道。
“官人?”
“站起来,我白重的妻子不用给这些人下跪。张森,我说的可对?”
张森勉强一笑,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嘴巴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刚才的愤怒此时已是烟消云散,只剩下说不出的恐惧和颤抖。他早先不过是军队里的一个小兵,年龄基本上是最小的,虽然个子够高,但因为常年吃不饱饭,只空长了一个比同龄人高些的个子,力气什么的却谈也不要谈。那个时候白重也只是一个都头,却对他非常照顾,不让别人欺负他,尽量的给他些吃的。后来白重一家死于兵祸,就对他更照顾了,他知道,从某个方面来说白重把他当他的儿子照看了。
有白重的照顾,他在一场场战斗中活了下来,积累了功勋,身体也养壮了,再没有人敢欺负他。再之后,白重成了节度使,他就成了白重的亲兵护卫统领。
在过去他从来没有想过背叛白重,哪怕白重病了,他也没有。但是他有家了!他有了妻子有了孩子。
“你想过以后吗?”那一天,他的妻子这么对他说。
“什么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