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人没戴官帽,稀疏头发绾了个髻,双鬓微霜。他在外院踱着步等他们来,远远瞧见人来了,几个箭步迎上来,在门槛外就握上了唐老爷的手。
“振之啊!振之,打几日前收着你的来信,我就一直盼着你来。”
唐老爷被这份热情打懵了,被赵大人引到大堂坐下,寒暄了好一阵,他才想起来正事,递上了自己的敕牒和告身。
敕牒是吏部的任命书,告身是为了防止被人冒名顶替,画上此官的长相,写明身材相貌特点。
赵大人只扫了一眼,便交给师爷入档了,笑说:“何必看这个?振之你这一身文人风骨,又这么一套礼数,一瞧就是礼部出来的官!咱自家兄弟,不讲究虚文浮礼,快坐下,尝尝我藏着的好茶!”
唐荼荼听了半天,官场寒暄,两边来来回回打太极,回首静海县的过去,展望天津府的未来,没听着什么正经话。
她拉拉珠珠的手指,跟小丫头对了个眼神,珠珠立马懂了,站起来清脆叫了声:“赵伯伯,我能出去玩吗?”
赵大人欣然应允,姐妹俩就牵着手去前堂转悠了,凭着珠珠一张“年纪小不懂事”的脸,走哪儿都没人说她们。
县衙大门宽敞,街面也宽敞,占地很大的一块地方。唐荼荼数着步子走了走,估摸着得有三千平。
院子正中间是公堂,升堂用的;后头还有二堂,协调百姓矛盾的地儿;左右有衙役房、师爷房、议事厅、账房;狱房是三间砖垒的小房子,门上挂了个锁,里边都是空的。
光是看衙门建制,就知道县官得各方面一手抓。
唐荼荼越发觉得爹选县官选对了。
不多时,衙役传话:“二位姑娘快回正厅吧,要动身去吃饭了。”
吉祥酒楼离衙门不近,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快要偏到八里台去了。再远处是一片荒地,隐隐约约能看到齐排排的房子轮廓,不像乡户人家。
唐荼荼指着那头问:“那是什么?”
赵福机灵,瞅都不用瞅一眼,就知道她问的是哪儿。
“那以前是个烧砖厂,给皇上盖了个行宫——皇上前两年三五|不时地说想下天津,看看西洋船,检阅水军,行宫盖好了怹老人家一直没来,那砖厂揽不着活儿,慢慢荒废了。”
唐荼荼:“租么?”
赵福一激灵:“啥?!”
唐荼荼露齿一笑,迈过门槛进去了。
吉祥酒楼外边瞧着普普通通,楼也不大,里边别有洞天,装潢富丽,又稳稳地踩着天津特色菜家常菜的优势。
唐老爷每走过一个雅间,都要望望门上的竹片小匾,仰头念道:“驿寄梅花,采兰赠芍,竹报平安,傲骨秋菊!好词!”
那是各间雅舍的花名,唐荼荼就认得一个“傲骨秋菊”。
珠珠是她们娘儿仨里最有文化的,小脸一扬,得意道:“驿寄梅花,说的是请邮差给我远方的朋友寄一支梅花,给他报个早春。”
“采兰赠芍,是说男男女女互相送礼物,你送我一朵兰花,我送你一朵芍药。”
“竹报平安……”
珠珠卡了壳。
赵夫人温声说:“取平安家书之意,过年时的春帖常常这么写,也做远行的子女思念长辈之用。”
四个花名,对应友情、爱情、亲情,还有高尚节操,既合了梅兰竹菊的辙,还附了新的雅意,确实取得很有意思。
堂下有乐娘和戏班子,台子搭得红绸彩锦绿烟罗的,却不唱淫词艳曲。几人连说带唱,彩唱一段莲花落,歌颂的是官老爷惩恶扬善、而恶人必有恶报的故事,挺热闹。
他们人少,座次也不分,两家一边占了半个桌。
赵大人健谈,唐老爷不算话多的人,心里立着杆“祸从口中多说多错”的尺,但总被赵大人引着,忍不住多说两句。
“犬子留在京城了……唔,小子学问还行……在国子监念书……哈哈当不上兄台如此称赞。”
这赵大人不打听京城事,也不刻意打听唐家的人员构成,喝酒间漫无边际扯着话。要是唐老爷自个儿主动说起来的,他立马接上,说得人如沐春风。
他那腼腆不多话的夫人,却有一双细致的眼,谁的筷子掉了,谁的茶水得添……她全看在眼里,安安静静,周到照顾着每位客人。
唐荼荼含着一口茶水漱了漱口,手背挡着脸,不动声色地吐回了杯子里。
那是一块不知道什么鱼,清蒸的,只点了点酱油,味道虽鲜美,却是一嘴的小毛刺。唐荼荼没长一条灵舌,死活剔不出刺来,不敢咽,只得吐了。
赵夫人瞧见了,款步走去雅间尾的桌案,给她重新烫洗了一个杯子,含笑递来,还周全她的脸面,没咋咋呼呼地问“不爱吃这个吗?怎么吐了”。
又抽了张打包外带用的油纸,叠了一个无盖的纸盒子,放在唐荼荼膝上。
唐荼荼:“哎,太谢谢您了!”
赵夫人冲她浅浅一笑,一声不响坐回去,什么也没说。
唐荼荼心想:神仙人物!为人处世能周全至此,真是很温柔的人啊。
有这样的主家,唐荼荼吃得自在了几分,没像往常一样数着米吃饭。
珠珠手笨,唐荼荼自己吃一个虾,给她剥一个,两人桌底下的垃圾盒里堆满了鱼骨虾壳。
不多时,叶先生和傅九两也到了。叶三峰还穿着他那身半旧不新的衣裳,傅九两却已经鸟枪换炮,买了新衣,修了胡须,发冠精致,跟官家的少爷没什么两样。
“好俊的后生!这位先生一看就是雷厉风行的人物!夫人,快添两把椅子!”赵大人起身,递与他二人各一杯酒。
“这二位是?”
唐老爷笑说:“这是我的幕僚,与一位小友。”
两边各自介绍完。上首坐着两位老爷和夫人,椅子往小辈方向插,叶三峰挨着唐荼荼坐下了,大口吃了几口菜垫肚子。
唐荼荼把九两哥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估算完他这一身行头,瞠大了眼,压着声问。
“他哪儿来的银子?”
来前,华琼千叮万嘱,按一天五十文钱给傅九两发钱,够吃够喝就行,多的一个子儿都不能给,说这人一有钱就想歪招。
叶三峰低笑说:“九两当了一颗玉貔貅。”
唐荼荼:“哪儿来的玉貔貅?”
叶三峰:“掌柜的把他搜刮了个片毛精光,却不知他脚上还拴着一根珠珠链子,三颗玉髓,三颗祖母绿,三颗金丝——他今儿忍痛当了一颗绿珠子,换了八十两,一路痛骂奸商。”
唐荼荼失笑:娘还是大意了。
那头两位老爷相谈甚欢。
赵大人:“小公子学问那样好,当是虎父无犬子!您是……”
唐老爷惭愧:“不才,区区同进士。”
赵大人笑得红光满面:“同进士!好好好,哪里不才?这明明是万里挑一的英才,小公子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更上一层楼啊!”
傅九两和叶三峰垫了垫肚子,也端起了酒杯,唐荼荼听出他俩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赵大人自个儿身上引。
赵大人被他俩几句话绕的,政事家事全往外倒,连家里几个孩子、老家爹娘贵庚、自己和夫人多少年的伉俪情深……一齐笼统全透了底。
人家实诚至此,叶三峰和傅九两对视一眼,总算放下了酒杯。
宴席成了几个人精的互相恭维,都是文化人,夸起人来妙语连珠。唐老爷在礼部浸淫多年,他坐在其中,竟成了最憨厚老实的一个。
唐荼荼听得可逗,假装年纪小听不懂,埋着脸吃饭。
九河下梢天津卫,河海二鲜要排在头。
这时节鱼虾都不缺,河蟹早过了时候。至于海蟹里头,母蟹已经没黄了,公蟹准备过冬,拼了命地吃以囤积脂肪,个个鳌大壳鼓,长得很肥。
饭到尾声,赵大人和唐老爷喝得微醺,已经紧紧攥着手称兄道弟了,一时半会儿唠不完。
蟹膏虾膏都糊手,擦不干净,唐荼荼拿帕子从手心擦到手指时,赵夫人手在桌下指了一个方向,轻声说:“右手边靠墙的那小间,是净手的地方。”
唐荼荼谢过她,牵着珠珠起身。
小间里摆了几只漂亮的瓷盆,里头飘着菊花叶与花瓣,提起一旁的热水兑进去,以菊花叶洗手可以解腻,满手留香。
叶三峰跟进来洗手,问:“姑娘觉得如何?”
唐荼荼收了笑,不知道叶先生是考验她,还是随口一问。
她细想了想:“宾至如归啊,赵大人确实热情,但热情得好像有点古怪。”
叶先生目光赞许,又问:“哪里怪?”
唐荼荼又想了想:“按理儿,人家任期还没完呢,明年二月才正式交接。我爹这么老早地过来,上不上下不下的,赵大人该是尴尬才对。”
“但这位大人又给咱们安排住处,又请吃饭的,差点跟爹爹拜把子——好像他迫不及待要卸了这身官袍,着急走似的。”
叶三峰大笑道:“姑娘果然心细!”
他靠着放瓷盆的桌沿,倚在桌边,徐徐道。
“这赵适之,乃河北定州人氏,做了十二年的县官。在静海县一任三年,虽无大功,却也无小过,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唯一的缺陷是有点懒政,上头不发话,自个儿就闷闲,上头发了话,他立马紧随其上。”
“河北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穷县越穷,富县越富。去年河北知府联络各散州、各县,联名上书禀呈皇帝,说他治下穷县越来越穷,皆是因为‘流官注拟,须回避本贯’这条律例。”
唐荼荼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叶三峰:“本朝律法,仕官避本籍,当官的不能在本省当官,怕亲戚故旧、街坊邻居的有所妨嫌。只有京城原籍人氏、还有科举考上去的英才,不在此限。”
二姑娘是个不读书的,一句话她得想半天,才能翻过那个扣。
叶三峰看着她呆滞无神的双眼,哽了一哽,改换成大白话。
“于是去年,河北知府便上书啊,他说皇帝,我们这地儿好些县城越来越穷,就是因为外地官员来了,他不肯好好干,不是自己家乡谁愿意费那工夫?再说三年一任也太短了,政令还没搞出点样子来就走了,大刀革弊费尽力气,岂不是给下一任做了嫁衣?”
“皇帝说行,明年河北试试不避本籍,举孝廉为官——就是选出孝子廉吏做县官,有德才、有仁爱之心的名儒为先。县官以五年为一任,要是政绩卓绝,再往全国推行此法。”
“回老家做官,这叫衣锦还乡,谁不乐意回去?像赵大人这样长袖善舞的,回了故土,掏点银子运作一番,含饴弄孙,有的是好光景。”
叶三峰:“所以呀,这赵适之巴不得老爷赶紧上任,巴不得自个儿待的最后这仨月,治下安安稳稳,别出一点事儿,不然功绩状尾巴上添一笔恶名,不好看。”
来来回回绕了三个弯,唐荼荼依着这个逻辑顺了半天。
“哈。果然如此!”
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人家巴不得赶紧把衙门事务交接好,带着夫人回老家,等着下一轮任命去。
刚才叶先生和九两哥套话,唐荼荼也听出赵大人子女都在河北,还说上个月添了个外孙,言语间企盼着回家乡。
席上人全在笑,唐荼荼也跟着笑,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往下一重想。
就想算了也没用,她也不知道河北什么知府上书、什么举孝廉的消息。
叶三峰有心点拨:“二姑娘再猜猜,他为何要带咱们来这么远的地方吃饭?”
唐荼荼:“因为……好吃?”
叶三峰觑着她。
唐荼荼继续猜:“地方偏远,掩人耳目?”